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丁德邻是我的学长。20世纪70年代末，我在南京艺术学院读研究生时，教务长王秉舟时常向我赞及这位学长。王秉舟自南艺建校之初，便一直主持教务工作，数十年间阅人无数。他对丁德邻有如此深刻的印象，可见丁德邻在历届毕业生中，是品学兼优的佼佼者。第一次见到丁德邻，是1997年的夏天在美国洛杉矶，当时他应国际中国美术家协会的邀请来举办画展。画展很成功，得到海外同行们的普遍赞赏，在华人社会也是一件盛事。我是协会的副主席，分管学术和交流，受主席丁绍光和常务理事会的委托，全程陪同丁德邻。于是，我得以具体地感受了丁德邻和他的画。
简单地说，丁德邻的人和画都是“南人北相”。我知道，丁德邻是完完全全的南方人。他生在江南，长在江南，受教育、工作和生活一直都在江南，他的祖籍也是江南。但他却生得一副通常北方人才会有的外张、魁伟、大开大合的体态。他圆面阔鼻、浓眉大眼，说话的声音犹如东岳古刹的晨钟，洪亮透彻。但与他接触，却发现他内敛谦卑、文思灵秀，另是一派地道江南儒士风范。丁德邻的画也是这样。初看，天地恢宏、苍穹寥阔，或山峦叠嶂，浓墨重积；或云霞飞流，淡水轻泼，都在吞吐着犹如黄土沙漠般的苍莽雄浑。但细观之下却又感受到他的博大、磅礴、恣肆纵横，是法度严谨带着几分斯文甚至是款款温情的。而他在每幅画中几乎都要表现的灌木松柏、山涧溪流，无疑只有常年生活在烟雨江南的人，才会画得那样葱郁空濛、舒展可人。苍莽却也儒雅，雄浑但显斯文，将“大江东去，浪淘尽，千古风流人物”的粗犷豪放与“杨柳岸，晓风残月”的细腻婉约，和谐地集于一体，是我和我的协会同仁们对于德邻其人其画的最初印象。我知道，这是一种非常不容易达到的境界。
而后，我返国省亲去过常州，给先师刘海粟扫墓。海师鹤游之后，他的故乡常州在市中心，他老人家的出生地“青云坊”，建造了刘海粟美术馆。海师一生“横跨三世纪，百年沧桑；遍历五大洲，四海风云”，生于斯而归于斯，最终永眠在美术馆园内的“季芳亭”。丁德邻作为海师的门生，领导了刘海粟美术馆的筹建和日后的工作。我去给海师扫墓，自然是要见到他的。今年夏天我又去常州，多住了几天，还去看了丁德邻的画室。每一次见面，丁德邻的诚恳热情都一如最初。但他的画却向着纯粹和精深不断更新。尤其是他最近画的一批淡墨细笔的江南即景，让我感受到久违的震撼。立于画前我情不自禁。就整体说，丁德邻仍是丁德邻，但却更繁复也更简约，更深厚也更空灵，笔墨语言用得更多更精粹，但文章做尽却浑然不见刀斧之痕。丁德邻一路走来，曾经涉足过许多不同的艺术门类，版画、插画、连环画以及水彩画的创作上，取得过十分耀眼的成就。深厚的专业知识和广阔的综合素养，使丁德邻有资质与胆略，敢将一般人不知为也不敢为的诸多矛盾一并汇入自己的美学熔炉，浇铸自己心仪的清明境界。二十多年前，我跟随先师刘海粟攻读中国画硕士学位，因为自身的性格，也因为受海师画风的影响，我作画喜用焦墨粗线。在我的毕业画展上，海师给我提出一个高难度的课题：用淡墨细线，表现出甚至超过焦墨粗线的厚度和力量。我清楚，那不是简单的技术课题，而是一种境界。或许是天天守着海师的陵寝沾染了灵气，同时又无时不被馆藏海师作品熏陶的缘故，丁德邻竟在不经意间，走入了海师为我勾画的境界。
离开常州，我去了皖南。脑子里始终盘桓着丁德邻淡墨细线的画。那天，我去参观西递村，这是先人留下的一群徽派民居。突然下起了雨，又浓又重的乌云滚动着压在白墙黛瓦的古建筑上。我正独自徘徊在一条小巷中，就近冲进一家茶馆。茶馆里没有顾客，主人是一个面容姣好身材匀称的美少妇。我选了一个靠近窗口的桌子坐下，窗户是镂空精雕的，有花鸟走兽还有人物，原木的本色，积了一层岁月的沧桑。美少妇沏来上好的黄山毛峰，笑盈盈地在我对面坐下，和我一起品茶观雨。窗外的雨像白色的纱幔，将巷子对面的斑驳粉墙和高挑房檐，罩染得若隐若现、迷迷蒙蒙，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。也将我和眼前这个邂逅的美少妇映得格外真切。此时此刻，此情此景，历史乎？现实乎？幻象乎？真境乎？真的让人“欲辨已忘言”了。美少妇的悦耳笑声又起，风铃般的清脆透彻，沁我心扉。我忽有所悟：啊！我现在身处的不正是丁德邻画中的境界吗？
一直都说，画如其人，人品高画品才能高。我以前嗤之为八股，很不以为然。后来经历得多了，尤其是近些年，不断领受亲友过世的悲痛无奈，我渐渐明白了，人生不过是一个偶然而短暂的存在，没有了“人”就什么都不用谈了。于是，知道了“人”的重要，知道了钱财身外物、功名如粪土，知道了人与人之间惟亲情友情最足珍贵，知道了一切的一切都源于做人而归于做人。高尔基说：“文学是人学。”其实艺术何尝不是如此。大凡画过几天画的人，都知道一个浅显的道理即“功夫在画外”。这个所谓的画外之功，在我看来，最主要的就是做人，就是一个人的状态和境界。我这次去常州，发现一个现象：凡有聚会，丁德邻都绝无例外地将夫人带着。朋友们喝着酒。海阔天空，我注意观察了丁德邻，他总是一边与朋友应对，一边不时趋身给夫人夹菜、添菜，与她窃窃笑语。私下里朋友告诉我，丁德邻在本地如此，去外地作画，也总是带着夫人。我问丁德邻：“你这样做不觉得矫情和累吗？你这样不仅会影响与朋友的互动，也会失去许多艳遇的机会。”丁德邻坦然地笑笑，说：“孩子都独立了，她身体不好，放她一个人在家里，我不放心，老伴嘛。”听了丁德邻的话，我明白了。正是这个看似平庸俗套的生活细节，展现了丁德邻仁慈悲悯的人格升华，珍惜所珍惜，忽略所忽略，不虚不妄，心定风止。丁德邻活到这份上，已经渗透了“人”的意义。难怪他的画无论是宏幅巨构，还是斗方册页，都让人感到可居、可游，温馨可亲，皆因为，丁德邻心中有“人”，对“人”有爱。
作为学长，丁德邻无论是人还是画，对我都有启迪和引导的意义。我谨在大洋彼岸衷心地祝福他，人长久，画常新，为先师刘海粟衣钵相传的艺术，增添新的辉煌。
2007年元旦于美国洛杉矶
（本文作者为美国国际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） |
